水很冷,冷得穿過皮膚,直入骨髓。男人在海中飲了幾口海水後,就連肺部也一下子冷凍起來。身體開始不自覺地抖動,但似乎沒有半點求救的意慾。他只是有點後悔。不是對自己的意志感到後悔,而是後悔何以選擇在寒冷的十二月跳海。意識隨著身體向下沉……
「我要死了。」這是男人最後的意識。
幾個小時後,男人被送到一個白茫茫的地方。他感到身體很輕,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嗎?但一熟悉而厭惡的聲音卻從天國拉他回來。
「阿修,醒來了嗎?」
「怎麼會是你?煩了我十年仍不夠嗎?」
沒想到一開口,喉嚨就乾燥得害阿修咳嗽起來。這種生存的苦,還不知要受多久。
「我也不是自願的,誰叫最後的通話紀錄是我!」一個束鬚的中年男人無奈地說。之後,他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中,似乎是想拿香煙出來。但最後放棄了,畢竟醫院已全面禁煙了很久。「已經三十多歲人了,就不要學那些少不更事的年輕人跳海自殺,好嗎?」
「我原本以為死後就被美女包圍,沒想到一張開眼就是你這張臭臉。不過,如果我真的死了,最高興的應該是你吧!」
束鬚男苦笑。他插進口袋中的手不斷有所動作,應該是重複地開合那老氣的Zippo打火機。看來他的煙癮也太大了,或許是對眼前的男人欠缺了耐性。
「你不要太高估自己,不是所有作家的作品,在死後也能大賣的。否則,保險公司應該會調高作家的職業風險。」
男人別過臉望向窗外,希望逃避他的目光。在日光的照射下可看到這個叫阿修的臉,除了嘴唇有點慘白外,一張帶點女生蛋臉感覺上的五官,也算得上是標緻。未知是因為住院,還是形象問題,他也留了短鬚。因此,阿修揉合了女生的美及男人的滄桑味。這種男人,不管在「男女」或「男男」市場,也應很吃香。說起來,讓兩個同時束鬚的男人在故事開始時就出現,不是一個好設定,因讀者很易混淆。但也沒太大關係,因為其中一個男人已有了名字。
「外面是什麼環境?」
「有好幾個記者在守候了。」
「原來我仍有如此知名度。」
「只是剛巧這天沒有什麼新聞吧!」束鬚男不耐煩地說:「你想想如何答記者的問題,也要考慮警察那邊。在香港自殺是犯法的。」
「說我找靈感或失足墮海,可以嗎?」
「我會期待你下一本作品的。不過,還是說墮海較好。」
「知道了,編輯大人。」
阿修是一位著名的作者,而站在他床邊的束鬚男就是他的編輯了。
如果中文有過去式的話,我會以過去式來寫上一句,特別是「著名」這個詞。因為阿修最風光的時間已經是好幾年前了。阿修出道十年,第一本著作雖然不算是一鳴驚人,但總算打進全年的十大銷量榜。之後兩年,他以每年推出三本小說的氣勢,成為年度賣書王。在簽名會除了大排長龍外,更有女讀者要求擁抱。
其實阿修也覺得她們很無聊,他也自覺只是一件販賣文字的商品。雖然他會寫一些深情的故事,但跟個人性格是完全無關的。普遍男人都不可能像小說般,等候一個不知何時會醒的植物人女友,再續翻雲覆雨,除非找不到其他女人吧!
但現實太殘酷,根本就違反人性。所以人總是喜愛聽漂亮的謊言,特別是多愁善感的女人。但為何男人不會呢?不。男人也喜歡,所以我們都愛創造謊言。
「修,我很喜歡你的。可以跟我擁抱吧!」曾經有女讀者如此向阿修要求。
「當然,要是我的溫柔能讓妳安心的話。看來妳是一個敏感的女人。」這個傢伙總會深情地回應。
「你怎會知道?難怪我很投入看你的作品時,簡直到我心深處。」
「我的小說就是為妳們而寫的。」
這種智商的讀者,讓阿修沒花心機精雕細琢出文學作品,只要裝模作樣地說出一些連自己也倒胃的說話,隨便安慰了她們弱小的心靈就夠了。他也曾表示可憐那些懷才不遇的作者,他們不是文字功夫不好,反而有很多文學根基相當深厚。但要在這個膚淺的社會立足,還是有特定的要求。他們要不深居簡出,就是不夠高大俊朗,又或是完全不懂宣傳自己。這種有麝自然香的概念,早就過時了。外型不討好,誰會了解你的內心世界呢?
女人,阿修來不缺。擁抱過的讀者中,有好幾個樣貌及智慧並不成正比,隨便就讓他在床上進入她們真正的深處。當然,阿修對這種不能交流的女人沒有太大好感。
阿修在一次被發現帶女讀者到時鐘酒店後,束鬚編輯曾勸告他:「你再這樣子的話,早晚會自我毀滅你的作家生涯。」
「只是兩張在網絡上流傳的相片,說她是我女朋友就行了。」
「但你也不能如此不自愛吧!你濫情的形象太差了。這三年來,我也見你傷了好幾個女人,你不覺得羞愧嗎?」
「這都是我名氣的贈品,是我應得的報酬之一。而她們也不過是貪婪的人,希望跟有名氣的人扯上關係,就像在身上拿著一個名牌手袋一樣。所以,我從不為自己所作所為感到羞恥。」
束鬚編輯無可耐何,也不多爭辯。但他並沒有閒著,多年責任編輯的經驗告訴他必須多找一個代替品;一件新的販賣文字商品。因為執迷不悟的阿修把自己的產品生命周期(Product life cycle)強行縮短了。果然,網絡的批判讓阿修的愛情作品不再受歡迎,銷量一下子跌出十大。不,是連五十大也不入。而同時,束鬚編輯找來了一個年輕新星,在強大的宣傳下,年輕新星成功取代了阿修。
阿修急了,竟怪責起束鬚編輯來。
「你怎麼把資源都投到那個小子上?他寫的是愛情嗎?是小說嗎?就連標點符號也用錯!」
「但他現在比你更好賣。」
「我宣傳是零呀!」
「不。是形象問題。阿修,你不能再寫愛情小說了。一個不懂愛情的作者,怎能寫出感動人的作品。而且,你也知道現在賣小說只是賣紙,其實真正賣的是作者形象。愛情小說的作者就是讀者的偶像,她們要的是幻想。你還是轉型吧!」
「你會為浪費地球資源懺悔的。」
起初,阿修就是如此不服氣,但市場反應是殘酷的。從前,他的新小說都會被平放在書局當眼處,讀者都一眼望到書的封面;後來,他的新小說被直接放上書架,只有眼利的讀者見到書脊上的名字。不少書局雖然都有宣揚閱讀文化的理念,但在地產霸權下的香港,首要條件是可繳付租金吧!所以,書的擺放位置幾乎完全反映了銷量。
於是,阿修最後不得不改變。他什麼類型也寫,連一些政府維穩稿也接,這勉強才可以糊口。阿修算是高明,他把維穩的概念放進小說之中。即使有精明的讀者指出,他也能蒙混過關。出版社及書店在「最高指示」下,也重新把阿修的小說放在當眼位置。做生意的,誰不想依附權貴?但身為作者的阿修,卻一日比一日更沒靈魂注入作品之中。束鬚編輯也懶理會作品質素,只管定時向阿修追稿就算了。
「我稍後會為你辦出院手續,但你最好盡快交稿。」
「我不想寫了。」
「不要耍性子,好嗎?難得拾回一命,你不會一出院又再自殺嗎?」
「或許。但我想再寫愛情。當知道要跟這個世界分別時,我想起了幾個女人。」
「女人?」
「就是在我愛情生涯中最重要的幾個女人。當我抱著其他女人時,我從不會想起她們的。因為我不是下賤得會比較跟我上床女人身材的男人。但就在我以為會死時,忽然很想見她們一眼。我甚至覺得要是沒有好好跟她們道別的話,我的人生就枉過了。」
「那你是要向她們說『我要死了,所以突意來見妳們。』嗎?這實在太不負責任了。」
「讓我想一想吧!」
(下回預告:阿修決定找一個女人來假扮他的未婚妻,他最後找上誰呢?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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