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風順水的時候,其他人讚妳「好命」,只是暗示妳得到的,一切都是靠運氣。其實,更多人會於背後問一句:睇你好得幾耐?
我在二十出頭之後,便知道我跟「好命」沾不上,反而我會經常問:到底是我條命長期「運滯」,還是無意中得罪了什麼而「抵死」呢?回想起來,能夠經歷那些大起大落,卻仍能生還至今,還真不簡單。
佐藤先生二話不說,讓我進入藥妝店內。
經常以大手買家身份光顧藥妝店的我,還是頭一次從後門走進去。日本不少三層建築,都是最下層是店面,上面兩層是店主的起居所。佐藤先生領着我到二樓,那是客飯廳連廚房。想不到內裏竟簡潔得連一件多餘物件也沒有,乾淨到令人覺得戶主必定是強迫症患者。
我把自己流離失所的來龍去脈,一五一十告訴他。
「睇嚟柏原已經完全離棄妳。一個平時唔出聲嘅人,反撲起嚟先最可怕。」
「佐藤先生,我今日真係無家可歸。我幾乎所有錢嚟買你嘅面霜,但而家全部喺晒柏原屋企。我可以喺呢度借宿嗎?」
「Yeung san,我明白妳嘅難處。我一直感激妳長期嘅支持,當然樂意幫忙。不過,作為女性……」佐藤先生瞄了樓梯一眼,續說:「可唔可以留客,我都係由內子作主。妳稍等我一陣,好嗎?」
佐藤先生爬樓梯上了三樓,那裏應該是睡房及浴室樓層,佐藤太太理所當然就在那裏。第一次在絕望中向人求救的我,發現於極端的心情時,時間的流動真的跟平時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
在那個簡潔得連時鐘也沒有的地方,等了很久很久之後,佐藤先生回來了。
「內子話妳可以喺店面留宿。不過就要委屈妳,每日營業前同收鋪後,要自己搬摺牀喇!」
「多謝!多謝!我會盡快買番個電話,搵地方搬走,唔會打擾你太耐。」
誰想到我竟有一日,求一個跟我無親無故的已婚大叔,讓我借宿一宵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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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一星期後,在我跟佐藤先生在預備閉店時,柏原竟捧着兩大箱面霜來到藥妝店。
「柏原,你快啲將呢兩箱面霜還畀我!」我立即激動地說。
「還?啲貨上面有妳簽名嗎?我係嚟退貨嘅。」柏原冷冷回應。
一時之間,我竟然不爭氣地哭出來。
「如果係退貨問題,即係搵我啦!」佐藤先生擋在我前面,走近柏原問:「不過,我保證我哋賣嘅面霜係唔會有問題。你憑乜嘢要我退錢畀你?」
「既然你打算做架樑,咁我都唔怕同你講,你唔肯退錢嘅話,我唔擔保有乜嘢後果。」
「我做正當生意,會有乜嘢後果?」
「我手上呢兩大箱,應該係貴公司新出嘅 CLOVER-2,個價比上一代嘅面霜貴一倍有多。如果我用上一代嘅半價,去賣你呢批新貨的話,仲要喺網絡作非限量銷售,最多賣到咁上下冇貨啫。咁你估你嘅客人會點睇CLOVER 面霜嘅價值呢?」
佐藤先生雖然不是大情大性之人,但一直對自家品牌充滿自豪感。柏原如此一來,也難免惹得佐藤先生盛怒起來。
「好似你啲咁污穢嘅人,冇資格擁有我哋精心打造嘅產品!由你轉售嘅話,簡直係侮辱咗我嘅客人。」
佐藤轉身走向收銀臺,並把櫃桶內所有一萬円紙幣也拿出來,重重地蹲向柏原的臉。
「留低啲貨。你!同我滾!」
柏原望着地上那疊錢,冷笑之後,說:「果然有辦法。到底妳有幾落力,先會連一個大叔都神魂顛倒。」
最後,他竟一張錢也沒有撿起,便轉身離開。
而我,連解釋也沒有,就被羞辱得體無完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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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,在不少人眼中,也會跟柏原有相同懷疑。
但意外地,跟我最投緣的竟是佐藤太太。
可能是膝下無兒無女的緣故,佐藤太太對我十分親切。記得投靠佐藤先生的那個晚上,我還以為佐藤太太抗拒得不打算見我,才刻意一直在三樓,並由佐藤先生傳話。
誰知她後來竟跟我解釋,由於那時已經夜深,她來不及化妝才不好意思露臉!
由於我無法繼續在串燒店工作,頓然失去收入來源,就連租地方住也負擔不起。於是,跟佐藤夫婦商量過後,我就留在他們那裏居住,平時就繼續在 messageboard 賣面霜,跟他們以「拆賬」形式合作,以清還我取下兩箱面霜還未付清的尾數,還有當作房租及伙食費。
日子一天一天的過,這一年以來,我日日都提心吊膽,有兩三次與柏原大和迎面碰上,我嚇到立即低頭。不知是因為我剪了一頭短髮,改頭換面沒有被他認出,還是因為他已經對我徹底失望,認為我是人盡可夫的壞女人,才刻意當我透明?
回到香港前,我繼續在 messageboard 吹水度日。雖然生活過得相當刻板乏味,但竟然跟Him約定每個週末於網上閒聊。我把自己日子窮困,在佐藤先生家中借宿的事都告訴 Him,他對於佐藤先生沒有乘人之危感到嘖嘖稱奇。
後來,我厚着面皮地問了佐藤先生,他這樣答:「你嚟投靠我嘅時候,乘人之危的確十分容易。但係利用自身條件去壓榨年輕人,呢啲唔係一個人應有嘅所為。」
聽他這樣說,我的確有點感動。
但同一問題,佐藤太太卻說:「妳知點解我唔畀妳瞓二樓?男人嘛,就係連半夜斟水嘅機會都唔可以畀佢。同埋,老娘喺度,玩唔到夜襲,哈哈哈! 」
如果說這十個月是「熬過去」的話,未免太對不起佐藤家。畢竟夫婦二人都年過半百,有時候會視我如女兒一樣。單是佐藤太太精心烹調的伙食,就已經夠我懷念了。
總之,在我離開日本時,佐藤先生笑說我總算還清欠下的貨款。但我知道,在我徬徨無助時伸出的那兩雙手,是我一輩子也要銘記的恩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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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香港時,正值 2003 年沙士;回到香港時,又遇上金融風暴。
返到香港,我第一時間找 Him 聚舊。不過氣氛與過往截然不同。人在異鄉,是主是客感覺也像觀光旅遊,心曠神怡。人在主場,反而想風花雪月都難以抽離,眼前的問題,既實時又貼地。
「而家好難搵工㗎,妳唔好咁高要求啦!」
「我咁辛苦喺日本讀書返嚟,想搵番份日本公司嘅工啫,乜好高要求咩?」
「喂!沙士之後個市咁差,我喺香港就捱得辛苦啫。妳喺日本讀書,有幾辛苦啊?」
雖然我和 Him 都相當投契,但講到日本「有幾辛苦」,便觸碰了我的神經,即時無語。
「我話妳都係為你好咋。唔好扁晒嘴咁啦,最多今餐我請喇。」
「吓,又係老廟食煲仔飯?」
「今餐我豪畀妳,請妳去朗豪坊食日本嘢啦!」
「乜嘢豪放?」
「你冇嘢啊,地球上應該冇更爛嘅 gag……不過你去日本嗰時又真係未有朗豪坊。」
Him 住佐敦,而我住長沙灣。他放工之後,不時也會約我一齊食飯吹水,未有工開的我當然樂意奉陪。其實,我們早已由虛擬世界的網友,變成了真實的朋友。之後,就演化成「友達以上」的關係。
有一個星期五,我和Him在廟街食牛雜麵,他忽然問我:
「Sheryl 妳有冇男朋友?」
「有男朋友會咁得閒成日畀你約到?」
「我都係咁諗,不過都要問清楚先嘅。」
2008年,適逢金融風暴之後,我剛剛由日本讀完書,感受到香港慢慢變化。由這一年開始,人人手上一部智能電話,通訊變得多元化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表面上更加親近,實際上卻愈來愈疏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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